《红楼梦》第六回，贾宝玉做了一场春梦，醒来时袭人正给宝玉系裤带，手伸到大腿处，摸到一片冰凉黏湿。两个人都红了脸，心照不宣。接下来发生的事，曹雪芹用了八个字概括："偷试一番，幸得无人撞见。"这一年，袭人十四五岁，宝玉才十二三岁。多少读者看到这里都以为袭人得了天大的恩宠，从此飞黄腾达。殊不知，这恰恰是悲剧的开始。
侍寝不是恩宠，是套在脖子上的绳索
袭人本姓花，原名珍珠，幼年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，父母把她卖进贾府。小姑娘长得端正，做事勤快，先是在贾母房里伺候，贾母看她心地善良，就把她赏给了宝玉。宝玉给她改名袭人，取的是陆游诗句"花气袭人知骤暖"。这名字听着风雅，可袭人的命运却一点都不风雅。
贾府有个不成文的规矩，少爷们在娶亲之前，房里都要先放两个"通房丫头"。这不是贾府独创，几乎所有大户人家都这么干。名字里这个"通房"两个字就说明了一切，丫鬟的房间和主子的卧房是相通的，方便夜里随叫随到。听着是贴身伺候，其实就是要干所有的事，包括那些羞于启齿的。
很多人以为通房丫头就是小妾，其实差远了。小妾再怎么说也有个名分，娶进门的时候要摆酒请客，要开脸改发型，要分房间配丫鬟。香菱给薛蟠做妾，薛姨妈摆酒设宴，街坊四邻都知道。可通房丫头呢？什么名分都没有，说白了还是个丫鬟。能不能升格成妾，全看女主人的脸色和主子的态度。
书里写得清清楚楚："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，今便如此，亦不为越礼。"这句话信息量大得很。贾母把袭人"与了"宝玉，用的是"与"这个字，就像送了一件物品。袭人心里明白这层意思，知道自己迟早要和宝玉有夫妻之实，所以才会半推半就。这不是她自愿的选择，是身为丫鬟必须接受的命运。
王夫人后来看中了袭人，给她涨了工钱。普通丫鬟一个月一吊钱，袭人拿二两银子一吊钱，这工钱是从王夫人房里出，相当于内定了姨娘的位置。外人看着风光，可袭人心里苦。工钱涨了，名分呢？始终没有。王夫人只是口头认可，从来没有正式给她一个名分。
有一回鸳鸯不愿意给贾赦做小老婆，跑去找平儿和袭人商量。平儿开玩笑说，你就说自己已经给了琏二爷，大老爷就不好要了。袭人也笑着说，就说你已经许了宝二爷。鸳鸯当场就翻脸了，骂她们两个是"坏蹄子"，说："你们自以为都有了结果了，将来都是做姨娘的！据我看来，天底下的事，未必都那么遂心如意的。你们且收着些儿罢，别忒乐过了头儿！"
鸳鸯这话说得够狠，也够准。平儿和袭人表面上风光，其实都没有正式名分。平儿虽然开了脸，穿着打扮像已婚妇人，可王熙凤从来没把她当妾看，夫妻俩吵架就拿平儿撒气。袭人更惨，连开脸都没有，宝玉娶亲之前，始终是丫鬟的身份。这种不上不下的处境，比普通丫鬟更难熬，比小妾更憋屈。
贾府上上下下都知道袭人和宝玉的关系，林黛玉有一回还开玩笑叫袭人"嫂嫂"，可就是没人给她一个正式说法。袭人管着怡红院所有丫鬟的吃喝用度，俨然是个小管家，可这管家的身份还是丫鬟。晴雯这些人心里不服，表面上又不敢造次，背地里少不了嘀嘀咕咕。
有人问了，既然和宝玉有了夫妻之实，为什么不能直接给个姨娘的名分？这里面的规矩多着呢。古代讲究嫡庶有别，正妻生的儿子是嫡子，妾生的儿子是庶子。嫡子天生比庶子地位高，继承家产也是嫡长子优先。可如果男主人还没娶正妻，通房丫头就怀了孕生了儿子，这孩子算什么？既不是嫡出，又不是正经的庶出，这在礼法上说不过去。
所以贾府有条不成文的规矩：少爷娶亲之前，通房丫头绝对不能怀孕。怎么做到的？办法多着呢。负责管家的嬷嬷们早就把这些避孕的法子教给了通房丫头。袭人聪明，这些规矩她都懂，所以跟宝玉好了几年，肚子始终没动静。不是她怀不上，是她不敢怀。
书里贾府几代人，就没出现过庶出的长子。贾政的庶子贾环，那是赵姨娘生的，可赵姨娘是贾政娶了王夫人之后才纳的妾，贾环是老三，前面有嫡子贾珠和宝玉。这就是铁一般的规矩，谁也不敢坏了这规矩。
比侍寝更可怕的，是永远悬在半空的命运
袭人跟了宝玉好几年，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宝玉。书上写得明明白白："服侍贾母时，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，服侍宝玉时，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。"这是她的本分，也是她的期盼。她盼着宝玉娶亲之后，正经八百地给自己一个姨娘的名分，哪怕是最小的妾，也比丫鬟强。
可人生最怕的就是期盼落空。袭人对薛宝钗特别好，见了宝钗总是笑脸相迎，处处维护。为什么？不是她不知道宝玉喜欢林黛玉，而是她心里有本账。宝钗出身商户，性格豁达随和，将来要是做了宝二奶奶，多半能容下她这个通房丫头，甚至可能给她一个妾的名分。可林黛玉就不一样了，黛玉小性子，爱吃醋，容不得宝玉身边有别的女人。袭人要是指望黛玉给她名分，那是痴心妄想。
所以袭人一直盼着宝玉娶宝钗。第三十六回，袭人跟王夫人说话，提到宝玉和林黛玉、薛宝钗的事。她说得很隐晦，大意是男女长大了日夜厮混在一处不合适，怕惹出丑祸来，伤了宝玉一生的名声品行。这话说到王夫人心坎里去了，当场就赏了她两碗菜，还加了一倍的工钱。外人看着以为袭人是在告黛玉的状，其实她是在暗示王夫人早点给宝玉办婚事，办了婚事她才有盼头。
可命运就爱捉弄人。宝玉后来娶的是宝钗，袭人的期望眼看就要实现了。可贾府接二连三出事，先是元妃薨了，接着抄家获罪，整个家族都完了。宝钗进门的时候，贾府已经在走下坡路，哪还顾得上给袭人名分。袭人盼了好几年，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。
这种悬在半空的滋味最难受。有希望又不敢抓，想放弃又不甘心，日子一天天过，年纪一天天大，眼看着青春消磨完了，前途还是一片茫然。袭人比一般丫鬟多拿了工钱，可她付出的代价也大。普通丫鬟干不好活，顶多挨顿骂挨顿打。可袭人呢？她搭上了自己的身子，搭上了青春年华，到头来连个名分都没捞着。
更可怕的是，通房丫头连自己的身体都做不了主。宝玉有一回在外面淋了雨，回来怡红院的门没开，他火冒三丈一脚踢开门，正好袭人在门后，那一脚踹在她肋骨上。当天晚上袭人就吐血了，连着吐了好几口。书上写着"少年吐血，年月不保，纵然命长，终是废人了"。这一脚不是故意的，可踹在袭人身上的疼，谁能懂？
历史上更惨的案例多着呢。明朝奸臣严世蕃，这人有个变态的癖好，每天早上起床不用痰盂，专门把痰吐到通房丫头嘴里，还不许她吐出来。这事记载在《明史·奸臣传》里，看着都让人作呕。可那些通房丫头敢反抗吗？不敢。她们没有任何反抗的资格，只能忍着。
袭人的命运已经算好的了，起码宝玉对她还算尊重，没有虐待她。可即使这样，她也没办法掌控自己的人生。她不知道明天会怎样，不知道宝玉娶亲之后会不会要她，不知道自己年老色衰之后会被怎么打发。这种不确定感，比侍寝带来的屈辱更让人煎熬。
通房丫头最后的结局无非几种。运气好的，主子娶亲之后给个妾的名分，从此有了着落。运气差的，年纪大了被打发出去，嫁给府里的家奴或者外面的普通人家。最惨的，犯了错或者得罪了主子，直接被卖掉或者杖毙。这些都不是她们能决定的，一切取决于主子的心情和府里的变故。
历史上也有极个别逆袭的。五代十国的宋福金，本来是陪嫁丫鬟，跟着小姐嫁给了徐知诰。小姐迟迟没有身孕，让宋福金给徐知诰生了儿子。后来小姐病死，宋福金被扶正成了继室夫人。再后来徐知诰建立南唐称帝，宋福金当了皇后。从陪嫁丫鬟到皇后，这是千古罕见的奇迹。可这种奇迹，万里挑一都不止，绝大多数通房丫头连做妾的机会都没有。
古代有句话叫"毋为妾为妻"，出自《谷梁传》，意思是妾永远不能扶正成妻。哪怕正妻死了，男人也得另娶良家女做继室，姬妾再多也还是鳏夫。妾尚且如此卑微，通房丫头就更不用说了。她们连妾都算不上，只是有了夫妻之实的丫鬟，地位比妾还低一等。
贾府败落之后，袭人终于等来了答案
宝玉和宝钗成亲那天，袭人心里应该很复杂。一方面她盼着的事终于成真了，宝玉娶了宝钗，自己有了获得名分的可能。可另一方面，她心里对宝玉是有真情的。看着宝玉跟别的女人拜堂成亲，心里能没有酸楚吗？书上没写袭人那天的心情，可读者都能想象出来。
可贾府已经日薄西山，抄家、获罪、败落接踵而来。袭人盼了那么多年的姨娘名分，再也没人提起。王夫人自顾不暇，宝钗新嫁进门就要面对家道中落的困境，谁还顾得上给袭人名分？袭人就这么一直吊着，吊到贾府彻底败落。
袭人有个哥哥叫花自芳。这个哥哥早就打过袭人的主意，想着妹妹在贾府多年，要是能把她赎回来再高价嫁出去，能赚一大笔钱。书上写得明白："指望再拿她淘澄两个钱"。贾府兴旺的时候，花自芳不敢造次。可贾府一败落，机会来了。
花自芳找到贾政，说要赎回妹妹。贾府势衰，为了面子多半也没收他的身价银子，就这么把袭人放了。花自芳领回袭人，转手就把她高价卖给了戏子蒋玉菡。蒋玉菡是当时的名伶，有钱，可优伶社会地位低下。袭人从贾府的准姨娘，变成了戏子的妻子，这落差得有多大？
判词里写得清楚："枉自温柔和顺，空云似桂如兰。堪羡优伶有福，谁知公子无缘。"这几句话把袭人的命运说透了。她温柔和顺了一辈子，长得也不差，可到头来没能嫁给宝玉，反而嫁给了戏子。判词里说"堪羡优伶有福"，是反话，意思是袭人的命不好，配不上公子，只配嫁给戏子。
脂砚斋的批语里透露过，袭人后来还救济过宝玉。宝玉出家之后，宝钗守着空房，生活困苦。袭人虽然嫁了蒋玉菡，到底念着旧情，偷偷接济他们。87版《红楼梦》电视剧里有这个情节，宝玉落魄归来,在街上碰见了袭人和蒋玉菡，袭人给了他银子。这一幕看得人心酸，当年的准姨娘，如今成了施舍者。
袭人临走的时候说了一句话："好歹留着麝月。"她知道自己走了，宝玉身边需要有人照顾，麝月是个本分的丫头，不会生事。这句话里有不舍，有牵挂，也有无奈。她跟了宝玉这么多年,到头来连留在他身边的资格都没有，只能把照顾宝玉的差事托付给别人。
袭人的结局在金陵十二钗又副册里算是好的。晴雯被撵出去当晚就死了，司棋撞墙自尽，金钏儿投井而亡，这些丫鬟的下场一个比一个惨。袭人虽然没能嫁给宝玉，可起码活下来了，嫁的蒋玉菡虽然是戏子，经济条件还算可以。可这算什么好结局？她在贾府熬了十几年，青春都给了宝玉，到头来连个妾的名分都没混到，被亲哥哥当货物一样卖给了戏子。
通房丫头的命运就是这么残酷。她们没有选择权，不能决定自己跟谁，不能决定自己的名分，甚至不能决定自己的去留。她们的一生都掌握在别人手里，主子高兴了赏点好处,主子不高兴了随手就能打发。侍寝带来的屈辱只是一时的，可这种没有任何保障的人生，才是真正的绝望。
书里写平儿的时候，有个细节特别能说明问题。贾琏在凤姐过生日的时候和鲍二家的偷情，被凤姐抓了现行。鲍二家的对贾琏说："他死了，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，只怕还好些。"贾琏叹气说："如今连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。平儿也是一肚子委屈，不敢说。"平儿是贾琏的通房丫头，大家都知道她早晚是姨娘，可凤姐一天不死，她就一天拿不到名分。她看着贾琏和别的女人厮混，只能忍着。她伺候了贾琏那么多年，连正常的夫妻生活都被凤姐断了，这委屈找谁说去？
古代女子的地位本就低，丫鬟的地位更低，通房丫头的处境最尴尬。她们比普通丫鬟多了夫妻之实，可又没有妾的名分。她们被吊在半空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，一辈子都在等一个结果，可这结果能不能等到,全看命。
袭人等了十几年，等来的不是姨娘的名分，而是被卖给戏子。她这一生，从头到尾都没能掌控过自己的命运。这比侍寝带来的屈辱，更让人心寒。侍寝只是身体上的屈服，可这种对人生完全失去掌控的感觉，是灵魂深处的绝望。
